▲1500年前后的世界成瘾品版图
500年前，槟榔已经是一个跨文化传播的国际化商品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它在印度、东南亚、中国南海的文化圈当中都是一种普遍的商品。
而在那个时候，咖啡还只在红海流域流行，茶叶还没有走出东亚，烟草也没有走出美洲。因为新大陆的航行刚刚完成，烟草还没有扩散到全世界，主要是在中美洲流行。
这四大成瘾物质里面，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就是槟榔碱。
但是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到了21世纪，在全地球上，哪个人类聚居点买不到烟草？全世界哪个地方喝不到咖啡？哪里喝不到茶叶呢？
唯有槟榔，500年来地盘不但没有扩大，还略有缩小。
槟榔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它会如此地失败？
我认为，槟榔失败最致命的原因，是在关键的历史时间窗口，它没有被欧洲的殖民者和世界贸易者所接纳。
根据戴维·考特莱特的《上瘾五百年》里面的说法：“只有已经在西方社会被广泛使用的瘾品，才会变成全球性的商品。”槟榔为什么没有被欧洲殖民者选中？首先一个原因就是成瘾性的问题。
烟草的成瘾性相当强。跟随哥伦布去美洲的一个水手，他在中美洲的一个岛屿上住了一个星期就染上了烟瘾。回到西班牙以后，他继续抽烟、种植烟草。他的邻居认为他在跟魔鬼交易，把他告到了宗教审判庭。被宗教审判庭折磨了七年以后，他回到家还是继续抽烟。
所以不得不说，尼古丁的成瘾性是真的强。而槟榔碱跟尼古丁相比，成瘾性大概只有后者的1/8。
茶叶和咖啡的成瘾性也远不如烟草，为什么它们可以走出去，可以被全世界人认可？
要说是种植范围的原因的话，全世界几乎都可以种烟草，烟草不是很挑气候环境；但咖啡和茶叶都是很挑气候环境的。为什么咖啡和茶叶都能走得出去呢？因为它们是饮料，欧洲人比较能够接受饮料，因为他们本身就有喝饮品的传统。
他们之前的饮料是酒，而喝酒的形象跟资本主义兴起时的新教徒精神有很大冲突。因此他们需要一个与时代相符的饮品，咖啡和茶叶这时候就出现了。
槟榔是个口嚼物，而且嚼起来的样子很可怕。欧洲人很有可能一开始就被吓住了，所以槟榔一直以来都没有被认为是一种有价值的贸易品，一开始就被放弃了。
当时葡萄牙人、荷兰人来到印度和东南亚的时候，他们却接受了嚼槟榔的习惯，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本地的大商人和土王是嚼槟榔的，葡萄牙人、荷兰人为了跟他们搞好关系、融入他们的社交圈子，也会去嚼槟榔。
我们可以看到，那时候在斯里兰卡的加勒，还有很多印有荷兰东印度公司徽记的槟榔盒。所以一开始荷兰人和葡萄牙人是不禁槟榔的，对槟榔也没有特别嫌弃。
▲印有荷兰东印度公司徽记的槟榔盒
但是后来的英国人和法国人是很嫌弃槟榔的，在东南亚发起了大规模的“摒除嚼槟榔陋习”运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首先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他们一开始来到东亚和东南亚的时候，首要目标是建立贸易据点。他们对于管理当地或者移风易俗是没有兴趣的。而槟榔的本地贸易不影响他们对欧洲的跨洋贸易。这叫做殖民主义的1.0版本。
那么殖民主义的2.0版本是什么样的呢？代表之一就是英国。英帝国当时认为嚼槟榔是一种空虚浮华的习俗。他们非常厌恶这种习俗，恨不得在大英帝国统治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禁掉它。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贸易体系的问题。英国是一个深入影响当地殖民地经济的殖民帝国，它要求殖民地所有的事情都要为大英帝国的利益服务。
以印度为例。鸦片战争中卖到广东的鸦片是哪里种的？是印度种的，然后由英国的商人卖到中国来。实际上英国人只承担了中介的作用。
英国为了让印度人种鸦片，不让他们种大米，强行让他们种鸦片。甚至在印度发生了大饥荒他们也不管。
所以英国对殖民地的控制，就不像荷兰人或者葡萄牙人的1.0版本了。它是2.0版本，要搞庄园，搞种植园，要影响你的经济结构，控制你所有的贸易。
到了晚清的时候，这种殖民贸易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呢？英商基本上控制了中国所有的沿海和内河贸易。所有的中国工厂、所有中国生产的东西几乎全部纳入了英国人的麾下，都要为英国的贸易而服务。
这就解释了一种商品为什么一定要首先被西方殖民者看中才有机会，因为贸易权在他们手上，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
后来独立后的殖民地政府，他们经常会以一种英帝国霸业继承者的心态看待嚼食槟榔的习俗。这一点在缅甸尤为明显。缅甸的军政府，还有之前的各任政府，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他们也是当地人，却以一种高等土著的心态来对待自己本民族的人，认为嚼槟榔是一种陋习。
▲缅甸（左）、巴布亚新几内亚（右）的“摒除嚼槟榔陋习”社会运动
当年日本殖民统治台湾的时候，就曾经强行进行过槟榔戒除运动，要求台湾人戒掉槟榔，并且种烟草来替代槟榔，就因为烟草对日本的殖民经济有好处。
现在珠三角地区槟榔流行的衰退也是有迹可循的——从原来2000多年来槟榔一直是岭南的标志物，直到它退出珠三角——背后的核心原因是贸易权的转换，中国本土的商人丧失了贸易权，贸易权转换到了英国人的手上。
五、槟榔企业的十年扩张之路
中国大陆有多少人槟榔成瘾呢？中国大陆并没有一个非常详实的统计数据。但是在中国台湾，由于嚼食槟榔是一个比较严重的社会问题，所以他们做了系统的统计。
统计每人每周有多少次嚼食，并且最近一次嚼食要在14天之内，才算作槟榔成瘾者。由此统计出来的人数，2017年是115万人。如果以每千人消费87万吨来计算，那么2017年中国大陆消费的槟榔是25.5万吨。
根据这个来计算，中国大陆的槟榔成瘾者大概有293万人，约占总人口的千分之二。这对于一个人口这么多的国家来讲并不是很多。
但我们看它增长的速度，其实是非常可怕的。2017年，中国的槟榔成瘾者只有99.7万，还不到100万，但是短短10年间，就已经翻了3倍。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
中国槟榔企业的扩张是一个很可怕的现实。这个世界主要产区的槟榔的产量当中，中国大陆的产量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增长。
我们看槟榔企业是怎么扩张的。实际上槟榔这种产品一直有扩张的潜质，因为在中国，槟榔一直以来都是可以保存运输的。中国人一直有干制槟榔的方法，这一点欧洲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也没有学会这种方法。
干制槟榔本身就有市场化、品牌化、集约化的潜能，而这种潜能一直以来是没有发挥出来的。2000年以后，槟榔企业聚集了足够的资本，开始利用电视广告做宣传，在全国范围内传播。
2000年到2010年，槟榔的广告是非常常见的。尤其是湖南省的一些媒体，比如湖南卫视发展态势很猛，槟榔的企业就乘着这股东风，在全国观众面前得到了广泛的关注。
▲槟榔企业的扩张手段之一：广告宣传、明星代言
槟榔企业的第二个扩张手段是精准人群。如果要给槟榔嚼食者画个像的话，大概率是个男性，30到60岁之间，很有可能是体力劳动者。
在我过去的田野调查经历当中，我发现货车司机、夜班工人、仓库工人嚼食槟榔的特别多。仓库有很多粉尘，安全起见，不能抽烟。货车司机为了提升运货效率，减少去厕所的频率，他们就以吃槟榔这种方式来提神。
其他还有体力劳动者和生活不太规律的人，他们都需要嚼槟榔来提神。嚼食槟榔有特别明显的群聚效应，即在某一个职业群体里面，嚼槟榔的情况会特别集中。所以槟榔企业只要精准投放人群，就能够快速提高销量。
线下铺货也反映了这一点。如果大家去看槟榔广告的话，会发现在路边的加油站或者高速公路两侧，能明显看到槟榔的宣传。这是因为槟榔产品有一个很明显的铺货和销售的渠道。
差不多到2017年，槟榔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产业。槟榔产业的规模有多大呢？海南槟榔生产总量占比超80，年销售收入超80亿元，税收过亿，15万人从事相关工作，在湖南这个数量可能还要翻倍（逾30万人从事槟榔产业相关工作）。
槟榔产业的转折点发生在2013年。当时有一个电视新闻报道——《槟榔王国中的割脸人》。报道一出，在全国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从此奠定了槟榔的舆论基调。
大众舆论对于槟榔基本上是持非常负面的态度。只要一讨论到它，都会想到它是一种致癌物。2012年，它被列入了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的致癌物清单，其中包括槟榔果，还有含有烟草的槟榔。
▲世卫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致癌物清单
在中国最大的嚼食槟榔的省份湖南，口腔癌的患病率也是超出全国平均20倍。
那么槟榔企业面对这种汹涌的舆论情势，采取了什么样的策略呢？首先，他们有意减少了面向大众的广告，努力消除公众讨论，这样可以起到闷声的效果。接下来他们还要发财，怎么样发财？继续积极地在线下铺货。
另外一个策略就是减量高价。大家应该有留意到，这几年烟草也采用了这样的策略。细支的香烟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这样可以极大地减少烟草的使用量，同时提高它的价格。减量、高价，就意味着不用提升烟草的产量，就可以提升烟草的产值。
槟榔企业也采用了这种手段。在2019年的时候，槟榔行业协会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湖南槟榔行业协会当时就呼吁大家停止面向公众的广告宣传。但企业之间的无序竞争导致他们没能做到。
一直到2022年，国家广电总局强制要求下架所有槟榔广告。所以从此以后，公众再也见不到槟榔广告了。
我们讨论槟榔的故事的时候，它首先是作为一种药品被中国人认知的。它也成为了当时许多南迁汉族人的“壮行丹”，帮助中国人实现了对岭南的开发。槟榔伴随了中国人上千年的时间。
其实植物本身是没有善恶可言的，关键在于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它。
我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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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讲者：曹雨（饮食人类学研究者，大学教师），策划：张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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