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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妃庵的香火

发布日期:2016/7/20 5:53:01 浏览:1733

腰挤轧,人已经扁了,可那个人嘴里喷吐着鲜血,眼球却还在转动。那个人就是蔡林忠。今日的工务段段长就是昔日的工长,段长惊呆了,抓住蔡林忠的手颤声哭喊,老蔡,蔡大哥,不应该呀!有人指挥机车后退,想把人取下来,段长急汹汹地吼,把闸压死,不能动,一寸一分也不能动。赶快去人,把他老婆找来!

是的,不能动,蔡林忠还没跟几十年相依为命的老婆见上一面呢。如果把火车的车钩比做巨石,人就只是一个鸡蛋。两石相撞,完卵何存?段长想到了战场上的肉搏,锋刃入胸,一息可能尚存,但那刺刀一拔出,敌手立刻也就完蛋了。眼下,挤夹中的蔡林忠还活着,但两只铁钩只要一松懈,他必定立死无疑。

马菊香跑来了,后面跟着她和蔡林忠的两个残疾的女儿。段长坚决命令,把两个孩子拦住,那个惨状不能让她们看到。马菊香扑到了跟前,疯狂地想用两手将巨大的车钩推开。段长含着泪水说,嫂子,别推了,趁大哥还活着,快跟大哥说两句话吧。那个时候,蔡林忠的两个眼珠子已经鼓突得快要掉出眼眶了,两片被血水浸泡着的嘴唇还在轻轻翕动。马菊香哭着说,她爸,你真就扔下我们娘儿仨不管啦!蔡林忠挣扎着做出最后的微笑,也说出了人生中最后的一句话:“我是工伤……苦了你了,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也许,在段长的心里,会以为只有他一人知道,蔡林忠是为什么死的。一个月前,段长来工区检查工作,把蔡林忠单独拉到一边说,时代进步,国家进步,咱们养路作业也要进步了。成套的养路机械已经开进段里,局里准备将几个工务段合并在一起,像皇妃庵这样的小工区,都要撤销,可能一过了这个防汛期,就要统一运作了。蔡林忠明白段长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彻底打发他回家了,便说段长,我家里还有两个天生有残缺的孩子呢。段长苦笑说,别说是你,我还比你小一岁呢,这次整改后,我可能也要退二线了。老哥,这些年了,我也没能把你公职的事办下来,对不住啦。那天,两人站在那里抽烟,一根又一根,都没再说什么。段长心里明白,蔡林忠这是豁出一条命,也要换来几块石板,为两个残疾的女儿一生之路铺在脚下呀。

也许,在马菊香的心里,也会以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蔡林忠是为什么死的。蔡林忠回家,把段长的那些话都说给马菊香,马菊香安慰说,段长心里也是难,可不能再难为他了。蔡林忠说,可我回家来,又能干点什么呢?马菊香说,跟我去种地吧,满山遍野地跑几天,心里就不憋屈了。蔡林忠说,我哪是怕憋屈。可种那羊拉屎般四处散丢的零碎地,又能挣来多少钱?马菊香说,有钱花,没钱不花,有了粮食就饿不死人。蔡林忠说,可两个姑娘呢?咱俩一天天总是要老的,扔下她们让谁管?

明慧十岁那年,工长张罗着,帮蔡林忠一家三口争来过一张免费乘车证,那是只有正式的铁路员工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两口子带明慧去省城找到了盲人学校,可一听价钱,学费呀,食宿费呀,还有盲人纸笔之类的费用,夫妇俩立刻哑了嘴巴。亮慧十岁那年,夫妇俩也带着去问过聋哑人学校,结果是一般无二。明慧过了二十,村里有好心人来说媒,说镇上有个小伙,患的是小儿麻痹,脑子却精明好使,现如今坐在轮椅上四去如飞,还开了一家药品商店,人家相中了明慧,问愿不愿嫁过去?马菊香将这意思说给了明慧。明慧问,亮慧呢?亮慧不知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事情,对着姐姐比画了一阵,可明慧只是对着妹妹摇头,后来姐妹俩就抱在了一起,好一顿痛哭。明慧对妈妈说,我们姐俩商量好了,一辈子谁也不嫁,永远在一起陪爸爸妈妈,省了一个人在外面受欺负。夫妇俩叹息,姐妹相携一生,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与其将一颗心撕成两瓣牵挂着,也许真就不如让她们相依为命了。

段长从心底深处敬重着蔡林忠的大仁大义。蔡林忠明明知道明慧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既接受了,就再没跟任何人倾吐过一次心中的委屈,他视明慧亮慧同为己出,从无二样;蔡林忠在工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工区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工区的工人也来了一批又一批,可他却一直是个临时工,还一直担当着工区里的骨干力量,为了给两个残疾女儿争取一点生存的空间,他宁愿抛舍了还很强壮的生命。段长凭着自己已为时不长的仅存职务和权力,跑铁路分局,跑铁路局,总算为蔡林忠争取来了一份只有正式铁路员工才能获得的工伤抚恤金。

蔡林忠的逝去,让马菊香突然之间就信佛了。那天,当段里的领导将十万元抚恤金送交到马菊香手上时,马菊香没说感谢,她微微低头,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里吐出的却是异常清晰的四个字:阿弥陀佛。那四个字,似四声炸雷,惊得在场的人都怔住了,人们突然都感到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沉重得难以诉说。

马菊香将五万元送进了银行,说这是你们爸爸给咱们娘儿三个留下的救命钱,不到十分要紧的时候,不能动。她用一万元钱重新装修了房子,一间是母女三人的卧室,另两间则粉刷一新,摆起了货架,屋顶上架起大大的招牌,皇妃庵超市。她拿出另外的四万元钱,交给姐妹俩去进货经营。白日里,马菊香仍去山野间劳作,有时亮慧也跟着同去,只留了明慧在家里守超市。那可真是比正式超市还超然一截的小市场,明慧抓着抹布在货架间擦拭商品上或有的尘土,她看不见钱,因此也就不管钱,只在门口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几只小纸盒,盒里分别放着拾元、一元、五角的零钱。有顾客来了,问,有酱油吗?答,在南边第二趟的柜上呢,自己拿吧。又问,谁收钱呀?答,放在桌边的箱子里吧。桌子边是一个大些的木箱,锁着,只在上面留了一个口,有点儿像选举会上的选票箱,也像寺庙里的功德箱。如果还有人问,我的是大票,不找零钱吗?明慧便答,自己在桌上拿吧。不管是谁走了,明慧都会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地念一声,阿弥陀佛。

住在皇妃庵的三个女人像尼姑,马菊香是皇上丢弃的女人转世,话就这样传出去了,再反馈到母女三人的耳朵里。母亲对两个女儿说,随他们说吧,你们不用生气,也犯不上辩争,咱们凭着自己的力气吃饭,老天自会怜悯。

马菊香的零星四散的园田仍是不圈也不围,但蔡林忠死后,她的果实就再也没有丢失过,就是时有牛羊经过,也会被主人远远地驱赶开。超市里比较沉重或体大的商品自有批发货栈定期开车送来,比如啤酒、矿泉水、手纸,那些小件一时缺货的,明慧就指给亮慧看,亮慧再骑着三轮车去二十里外的镇上进货。每月盘点,超市竟都是只赚不赔,没有丢失,也没发现有人拿货不付钱,有的只是赢利,且还时有超出。连村街那些时常为玩麻将捅台球打得头破血流的小混混儿都说,那样的人再去欺负,就得小心点儿老天爷瞪眼啦。每到清点票子时,马菊香都会说,是你们老爸的魂灵罩着咱们呢,他不会走远的。蔡林忠去世周年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位画家,年纪不算很大,颏下却留着一蓬浓黑的大胡子,很飘逸。画家是去远处采风写生,坐车经过这里,看了皇妃庵的站牌,便下了车。画家围着几乎已经罄尽了庙庵风采的房前屋后转了又转,提了很多问题,引发了许多的感叹。马菊香留他吃了饭,也没特意做什么,高粱米豆干饭,小葱拌豆腐,素炒土豆丝,全无荤腥,极清淡,画家却吃得很香甜,推开饭碗,放在了桌上两张百元的票子。马菊香说,多一个人多一双筷,不过如此,这么大的世界,能来这里坐一坐,就是缘分,收回去吧。画家过意不去,说你们的日子过得这么清苦,让我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马菊香说,那我求你画一张像,行不?画家慨然点头,说好,画什么?就画一张韦陀,可行?哦,你知道韦陀?也说不上知道,只知道韦陀是护法神将,许多庙里都供着,保护神灵的。画家就在火炕上铺展开画纸,运笔蘸墨,凝神酝酿。马菊香在他笔下放了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家两个残疾姑娘的爹,扔下我们先走了,韦陀的脸盘和眉眼,就照他的画,行不?画家望定神态平和的马菊香,心里一震,眼中旋了泪雾。他问,韦陀手里的兵器是金刚杵,是让他拄在脚下还是横在胸前?马菊香问,有讲儿吗?画家说,拄立在脚下,那就是容留过往僧客;而横杵在前,就好比关上了门闩,不留了。马菊香说,就照她爹的模样画吧。

照片上的蔡林忠挺立在路基上,背后是莽莽青山,黝黑的脸庞上缀满晶莹的汗珠,而那只丁字镐则是拄立在身前的。照片是一个记者采访时照的,记者守信用,回去后就将放大洗好的照片寄了回来。画家浓墨细描,不过俄顷,一个活生生的韦陀已跃然纸上。纸上的韦陀酷似蔡林忠,不光貌似,尤其神似,特别是那双眼睛,刚毅里透着温和,厚道里蕴着祝福。画家落款题名,加了红印,还掏出照相机对着画面按动了几次快门,临行时还说,一幅上乘之作,实乃天赐,我都有点儿舍不得留给你们了。这样吧,我把我的名片留下,日后你们不想收藏了,千万别转让别人,给我打个电话,我立刻专程来赎取,价钱由你们定。马菊香又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亮慧再去镇上进货时,就把那张画也带了去裱糊,为防烟熏尘染,还镶装在一个精致的玻璃框子里。马菊香将韦陀画悬挂在卧室北墙正面,母女三人站在画像前久久不愿离去。亮慧打手势让姐姐把话说出来,说画家的笔可真神,怎么比相片上的我爸更像呢,还好像对我们说了许多话。明慧则站在画像前,一遍遍地抚摸,说我爸又回家了,有爸在,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马菊香说,你们爸爸就是我们心中的神将,阿弥陀佛!

突然有一天,山坳里开进一溜儿小汽车,直奔了皇妃庵超市,小车里钻出许多人,拥进屋子就围在了那幅韦陀画像前。母女三人从众人的赞叹声中知道,那个画家原来在海内外都颇有名气,他主攻山水,鲜见人物,画笔下的宗教形象更是凤毛麟角,这幅画中的韦陀既有宗教人物的空灵,又带了尘世间的情意,真可称是他作品中的上乘绝品了。消息肯定是那位裱画师傅传出去的。有人将马菊香拉到屋外,说你把这幅画让给我吧,我给你二十万,咱们马上去银行。马菊香轻轻而坚决地摇头,回答仍只是四个字,阿弥陀佛。

明慧三十二岁那年,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清晨,耳功能奇异的明慧突然拨醒了还在沉睡中的母亲和妹妹,说门外有动静。母女三人起身开门,果然见门槛前放着一个裹得紧紧的小包袱,打开,竟是一个婴儿,还有一个奶瓶。亮慧看着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要往前追赶,马菊香拉住她,说要是你们爸当年不收留我,也就没有咱们娘儿仨的今天了,你们爸手里的老洋镐一直都是立着的,他说留,咱们就留下吧。咱们三个女人,不怕养不活一个孩子。

从那以后,十余年间,马菊香的家里陆续又收养了十二个弃婴,多数是夜间放在门前的,多数是女婴,也多数有着先天性的残疾,有盲着双目的,有两耳失聪的,有的患着白血病或心脏病,还有的瘫软如泥,不能坐立。马菊香带着两个女儿,一言不发,送来就统统收下,尽着自己的力量,默默地将息,默默地救治。病残的孩子有的送来一两年,就慢慢地萎谢了那朵幼小的生命之花,马菊香将它们掩埋在蔡林忠的坟旁,祈祷说,老蔡,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又给你送过来一个,你好好保护她吧;有的亲生父母跑来了,抹了一阵眼泪,再三拜谢,又将孩子抱回去。有两个小女孩,一个拄着拐杖,一个有些痴呆,已经十多岁了,至今还生活在这三个女人的世界里。逢年过节,市里或县里的民政部门都会来领导,感谢她们为政府分忧排难,还会带来或薄或厚的信封,里面装着钱款,马菊香不接,两个女儿也不接,只让他们丢进那只木箱。明慧仍在经营着那个小小的超市,时常听到有人来,那脚步声有的熟悉,也有的陌生,来人并没买走什么贵重的东西,却将沉重的声音丢进箱里,明慧便学妈妈的样子,双手合十,轻念而谢,阿弥陀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今,马菊香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满头枯槁,身子已有些佝偻,岁月的雕刀在她的脸庞上刻下纵横的皱痕。但老人的腿脚却还稳健,仍整日在山野间奔波劳累。明慧和亮慧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生活得清苦、忙碌、宁静而平和。马菊香常跟女儿们说,人不能亏心,咱们娘儿仨,还有这些孩子,本都是有些人眼里的废物,是老天在收养啊!亮慧打手势让明慧问,老天在哪儿?马菊香脸上闪出超越了苦难的深远与平静,轻轻地拍着胸脯说,在这儿,老天就是善良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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